铁生,史铁生,是中国文坛一个独特而寂寞的存在。身残志坚的张海迪比他幸运,人生意外的邓朴方比他成功。2010年的最后一天,你终于接受了那“迟早要来的节日”——死亡,会是些什么感受呢?平日里,你坐在轮椅上没啥事,就一根筋的思考着残缺,体验着死亡,不厌其烦地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叙说到《病隙碎笔》、《务虚笔记》,直到最后的《昼信基督夜信佛》,我看还是没有释怀。作为肉体残缺者,看到的是每个人都有残缺,尤其是精神上的。
前些天,观看你的小说《命若琴弦》改编的电影《边走边唱》,老瞎子一千根琴弦的命运谶言,为的是看一眼,看一眼;小瞎子狂热的爱恋,为的是做人的尊严。这并不崇高,但夯实可感,让一个正常人反观到自己的疯狂、偏执、局限,不珍惜。
有人评价你的创作有局限,没有时代感、没有社会性、没有民族性,一句话,用现实主义标准来衡量,没有史诗般的记录时代变迁,跟主流有些“隔”。局限是客观的,我们干嘛指责一个在轮椅上度过几十年的男人,硬要他站起来,走出去,书写广阔现实人生呢?我说,作品里有残缺,有死亡,有体验,这些难以企及的话题与思考,就成为了你。
你去世时,也是寂寥无声的。只有那几个友人著文纪念,文坛上依然是寂静的。我在网络上搜寻当代作家研究资料,像陈忠实、贾平凹、莫言、余华、张炜、王安忆、韩少功等,都有相关的专辑。你呢?你要知道,抢眼的明星多了,制造的事件滥了,人们应接不暇,哪有闲心关注你啊。你的文字,只适合静静地读,静静地想。发现是需要时间的。连美国的梭罗,这位被誉为影响美国人性格的五十本书之一的作者,生前也是寂寥无声的,几十年之后,才重新发现他的价值。我不知道,你在中国,会不会拥有同样迟到的福气呢?我看未必。国人不读文学,国人不懂文学,即使喜欢,也是那些情节离奇、道德感化的通俗读本。你又不去猎奇玄幻,总是焦心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情。其实就凭这一块,就够了,中国文学有了你的残缺,真的多了一份完整,有了你对残缺的体悟,多了一份对生命的体认与理解。
迟子建在她荣获茅盾文学奖的致辞里提到过你,说中国优秀的作家很多,但缺少关注,比如史铁生。那当然!怎会关注到你呢?你可以思考,可以写作,可是,出版、应酬、结交,你不方便不是么?再加上,中国看书的人不多,写书的人多了去了,市场也竞争。不冷落你冷落谁呢?你不是“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吗?
我们也曾给予过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荣誉,也曾让《我与地坛》、《秋天的怀念》走进中小学课本,《老屋小记》还获得过《东海》文学月刊“三十万东海文学巨奖”金奖;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分获1983、1984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甚至“诗电影”《死神与少女》还获1989年保加利亚第十三届瓦尔纳国际红十字会与健康电影节荣誉奖。这就够了吗?其实不为研究你,单为人生的缺失与遗恨,为着生与死,我们都应该好好走进你的文字。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而这恰恰对应了白天于黑夜所向人们要求的不同心情。
在中国当代的作家中,恐怕很难再找出第二个人像史铁生这样爱好玄思、致力于精神处境的思考了。在你的“写作之夜”,你用残缺的身体,说出了最为健全而丰满的思想。我们每个人,在精神层面上,何尝不是一个伤残者呢?不管人们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事实,尤其是当今,似乎无来由的,精神的伤残、扭曲、变态越来越严重, 自残也残人。读读史铁生的书吧!你看他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详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转圈、旋转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他坐在那儿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仿佛这游戏他已经玩得娴熟。”(《务虚笔记》)当你好奇地走近他,却“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双腿,和,近乎枯萎的整个下半身——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那时,画面里就有了背景。在他的车轮下有了土地,在他的头上有了蓝天,在他背后和周围有了山和海一样的房屋与人群。……有了生命,有了时间。”
这张照片应该是你状态较好时照的,人到中年,跟正常人一样成熟,可是,透过眼镜片,我似乎对接上了你的光芒,冷峻、清晰,有力量,不是“随笔”的状态,也不是“笔记”的境地,该是“来到人间”,走过地坛,“死国幻记”, 对生命的苦难本质说“是”的人。
别人用腿走路,丈量大地,而你用腿思想,体察心灵。以个体的生命体验,融进所有的写作,告诉我们生与死、苦难与爱情、残缺与完美、身体与精神诸多基本问题。你听祖母说,你是雪天出生的,你就没问问,啥叫铁生呢?这个铁生样的人,告诉我们,白天的信仰,意在积极应对这世上的苦难。白天(以及生)充满了及他之事,故而强调爱。黑夜(以及死)则完全属于个人,所以更要强调智慧。白天把万事万物区分得清晰,黑夜却使一颗孤弱的心连接起浩瀚的寂静与神秘,连接起存在的无限与永恒。不把白天弄成自闭症,把晚上弄成妄想狂。
你还在玩味“自在”一词。只有你——这趋于无限小的“自”,与那无边无际趋于无限大的“在”,相互面对、相互呼告与询问之时,你才能确切地知道你是谁。
(作者系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