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学校风雨湖畔的“精神”石磙   书针摄

    在风雨湖畔，立着一个石磙，上面刻着“精神”二字。

　　很多次走过那里，最多是对它瞟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走了。据说，这是学校的开校石，建校时，就是用它来压出平整的路面，它是学校的功臣，深深地熔铸了建校功臣们吃苦耐劳的精神。这次由于等人，闲来无事便有了细看它的机会。它身上突起的石子，错落有致，夹着一股厚重的石香，红红的、硕大的“精神”二字在一片绿色的掩映中摇曳生辉。我站在它的面前，顿时，一种庄严、一种敬畏向我扑来，一股酸劲从心头涌起。我想起了一直沉默在家乡公路旁的压路石。

　　压路石与学校的石磙一样高大，站在那条路旁，风干了几十年，然而很少有人谈起它来。它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赶场的人走路累了，就崛起屁股，把重重的竹背篓往石磙上一靠，从额头上甩出一把汗来，大吐几口气又走了；放学回家的猴孩子走到这里，隔着老远，从公路上冲过去，跳上石磙，把它当成马，当成车，当成坐骑，骑在它身上；大水牛碰到它，也像见了刷痒痒的刷子一样，顶着一身还没干的黄泥，迫不及待地贴在上面，上下撮个不停，享受着舒服劲儿。一阵风过，石磙上结下厚厚的一层灰，一阵雨，又现出身上清晰的纹路。

　　好像没有人提过它的来历，只是扩修公路时，没人去损坏它，挪动它，宁愿绕着修路。几十年来，它就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这条路，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某次赶场回来的路上，我耐不住心中对它的疑问，问了爹。爹把它指给我，说那是压路石。阳光从行人的头顶射下，头皮如顶着一块发烫的铁皮。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为什么喊压路石?”爹用上眼皮挡着阳光，说：

　　“这是四十多年前修这条路时留下来的。那时候还没有从这里走出去的大路，婆婆去城里开会，来回要走两天，我跟着你大伯去烧炭，经常要从山里摸黑走近路才赶得回。这里没有人进来，也少有人出去，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后来上面来了政策，说要给钱帮我们修路，才把这条路修了起来。家秀也就是在那年出了变故。”

　　“家秀?”

　　家秀那时二十岁冒头，家里还帮他说好了亲事。家秀是个能人，小伙子长得好，胆儿也大，又比大伙有想法，村子里好多事情都是他来领头。那天上面来政策说，要给我们这里修路，家秀一听，“咻”的一下就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就怕上面不同意，把我拉去批斗。”上面来了政策，家秀就像抱得了媳妇儿，一天早出晚归，忙得前脚找不到后脚，挨家挨户地“搞动员”，让大家一起修路。开工那天，家秀在前面做起了指挥。这里的山，家秀小时放牛早就踩穿了，哪儿石头少，哪儿地平，要开挖哪里方便，他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

　　就说那时候家秀讲好了亲事，眼看就到摆喜酒的日子，这也正是推压路石压路的时候。家秀心里急开了花，身子却一天都扎在工地上。他迫不及待想快点压完路，大伙好借他的喜事大醉一场，好好放松放松。

　　推压路石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就这么一块大石头，要三四个壮汉来推，无数人在旁边打路。几个大汉站在压路石后面往前推着，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家秀就拿面小红旗，在压路石前面引路。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大伙干活累了，就爱找点乐子缓解缓解，于是开始拿家秀未过门的媳妇打趣起家秀来。男人啊，干起事来，没死没活，一听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就怂了。家秀一听到媳妇儿，羞得耳朵根子胀得通红，把全身涌起的精神劲儿都使在了喊号子上。“嘿嚯——嘿嚯——”的号子声，震得大伙耳朵里直打雷，后面的人直调侃：“家秀，再加把劲儿!”大伙“哄”地一下全笑了。家秀只管扯着号子，扯得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推石磙的推到背上的汗都结了晶。

　　喊号子的人精神了，后头使力的才有劲，路面经压路石这么一压，不怕没有不平的。家秀一步一喊，一喊一退，不想脚扭着一块石头，一个翻天跟头，倒在了那儿。推石磙的哪晓得家秀倒了，石磙直接从家秀身上压了过去。大伙都秉着气，可石磙一滚过去，家秀已经满身是血，成了个活死人。

　　烈阳赤烤着公路，路面上升起似油锅里冒出来的透明波光，我和爹从波光里穿过，体内的水分从两鬓冒出，流成了长长的河流，焦灼了眼角。

　　那次意外，家秀的腿瘸了，脑袋不灵光了，媳妇也吹了。等他从医院出来，路也修好了，可家秀，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家里人接他回来那天，一路上，苦气连连，家秀看起来倒像个没事人，眼光明晃晃地看着刚修好的公路，就像一条腾起的金龙，正向山外边飞去，咧开嘴笑了。

　　过了好些日子，家秀才出门。走到村里，大伙见他一脸笑，又开始打趣他，说:“XX的家秀，路还没修好你小子就躲着享清福去了!”就笑开了。这件事后，乡亲们嘴上不说，可大伙都把家秀记在了心里，要是上面有什么好的政策福利，都想着先给家秀。

　　家秀回来，什么事都做不得了，他兄弟媳妇又是恨又是痛，就喊他去放牛。家秀放牛，一放就是四十几年，这压路石，一眨眼，也立了四十几年!

　　“家秀，你莫专心放牛，只管看路，你那老公牛又要找媳妇儿啦!哈哈!”爹说着，前面一个老汉朝着路边赶着一群大水牛的老汉说，放牛老汉只顾嘿嘿地笑着。他枯瘦的身体就像火堂上熏干的腊肉，衣服上到处是风干了的黄泥，手里拿着根竹条在牛群后面甩来甩去，一头油巴巴的长发里说不定还长着不少虱子呢。

　　他就是家秀。

　　若不是听爹的讲述，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痴痴傻傻的放牛汉背后承载了那么多的故事!这条路承载了那一代人那么多的心血!很多年过去了，家秀还是老样子，习惯性地把牛赶到这条路边上。他来这条路，就像来看他要过门的媳妇儿，不赶场，不走亲戚，隔两天赶着牛就要到路边上走一回。家秀就如同这压路石，把他的青春、热血、精神，都留在了这条路上，留给了从这条路上走过的人。

　　上次扩建公路，外来的修路工人准备把压路石挪走，他们还请来了挖掘机，但附近的乡民及时跑来阻止了。明白了乡民的来意，他们选择了尊重，舍近求远，绕过了压路石，连同它所站立的那块土地。

　　可能对于别人来说，它们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可对于在它身上洒过热血、沐浴着它的恩泽的这一方人来说，它就是“精神”。

　　校园里一片清幽宁静，刚从睡梦里苏醒的嫩叶正在阳光下舒展着身姿，到处散发着春的味道。站在“精神”石磙面前，那个在压路石前挥着红旗、喊着号子的家秀似乎就在前面，还有无数个汗流浃背的身影，在阳光下卯足了干劲，正在一片荒地上开创通天大道，笑声中，“嘿嚯——嘿嚯——”的号子格外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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