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是鲁明勇,来自湖南省,是吉首大学旅游学院的一名老师。
对于大多数攀登珠峰的人来说,极限磨砺都发生在攀登过程中,登顶之后便是荣耀的高光时刻,无数鲜花、掌声和采访会伴随很多人的后半生。但对于我来说,登顶珠峰之后,我的极限磨砺才刚刚开始。我很惨,也很幸运,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2023年5⽉19⽇10点35分,我登上了世界之巅。下撤时,遭遇狂风暴雪,到海拔8200米位置与夏尔巴走散,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情况下,我独自摸索下撤到C4营地,不慎掉进了冰窟,在8000米高度的极寒中,陷入昏迷,进入濒死状态近7个小时。经过团队紧急救援,我被送到了加德满都医院。医生说:如果3天后不醒过来,要么死亡,要么变成植物人。我夫人和女儿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放声痛哭,泣不成声。
幸运的是,在夫人持续不断的呼唤声中,我在第三天早晨终于醒了过来,并能正确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夫人喜极而泣。我的命保住了,也没有成为植物人,但付出了切除8个半手指和3个脚趾的惨重代价,成了残疾人。在此,我要深深地感恩珠峰宽广的胸怀和仁慈的大爱,宽容和赦免了我对她的冒犯,没有取走我的小命。
回国继续治疗了一个多月。出院那天,当医生揭开层层包裹的纱布,露出我的“⼿”时,我长叹一声忧伤地说:“这手好惨!别人登珠峰都好好的,我怎么如此狼狈不堪,丢盔卸甲?回去后怎么向领导、老师和80岁的老父老母交代啊?”夫人拍拍我,安慰我说:“只要命还在,一切都好说,一切都有希望”。话虽如此,我却实在难以接受。
严重的伤残,大大冲淡了我登顶珠峰的成就感,自我评价是一次失败的攀登,最多算惨胜。我无法面对残疾的现实,成天长吁短叹、脾气暴躁。手已不用再裹纱布了,我还把它左三层右三层包起来,掩耳盗铃,害怕别人看见,也不让自己看见。我的心还在珠峰的冰窟中包裹着,没有回来。
有一次,有个记者采访我,写稿时写成了“截肢”,肢体的肢,我非常冒火,很严厉责怪他夸大伤情了:不是肢体的肢,而是“截指”,手指的指。还有一次,有个同学来看我,很关切地说“看看你的手”,我也是很冒火,暴躁地说“我手受伤了,你很开心是不是?”搞得同学非常尴尬。在饭桌上,每当有人帮我夹菜时,我总是觉得在可怜我,会很生气说“不要你夹菜,不要你可怜”。我变得非常敏感,很多时候,我家人常常被我恶语相加。
更恐怖的是日常生活,用筷子吃饭成了大问题,用钥匙开门成了大难题,喝矿泉水不能自己扭开瓶盖,不能打领带、不能扣扣子、不能系鞋带,身份证这样的薄片掉在地上,捡不起来……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白天夫人去上班,我一个人在家里,举步维艰,正常人举手之劳的小事,我都需要消耗很长时间,对于我这个曾经自理能力很强的户外人来说,简直是致命打击,我的情绪一度陷入绝望之中。
正在痛苦煎熬之时,女儿发来了一段车祸视频,那是她15岁时,和妈妈开车去外婆家,由于路面湿滑,她妈妈一不小心把车撞到路边坎上。女儿狼狈从车里爬出来,第一时间拍下了这个视频,还配了音:“现场播报,在国道1828线上,发生了一场车祸,驾驶室的两个安全气囊都炸了。据调查,司机向女士和其女儿都系了安全带,没有受伤,母女平安。”随后,夫人也进入镜头,母女俩同时欢呼:“车撞坏了,人都没事,你放心吧!”
十几岁的女儿,面对突发车祸,尽管车子撞坏了,却淡定从容,还模仿新闻记者拍视频播报 。只要命还在,就值得大大庆幸。这段视频,唤醒了我血液里沉睡的韧性,联想起了许多往事,一件件都是我遭遇挫折不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见证。
我读初三时,从教学楼二楼摔下来,受了重伤,在医院昏迷了三天,命保住了,但失去了两颗门牙,那是我第一次破相。为了补这两颗门牙,母亲花了整整一个暑假,冒着酷暑上山砍柴, 再背着几十斤柴,走十几里山路到集市去卖。开学之前,她用砍柴辛苦挣来的10元钱,到县城给我镶上了当时最便宜的2颗“⾦⽛”。我顶着这丑陋但弥足珍贵的“⾦⽛”,成为当时全乡唯一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应届毕业生;又顶着这两颗金牙,成为当时全乡第一个大学生。金牙很丑,经常受到同学的调侃,但正是外表的“丑”和家境的贫寒,铸就了我强大的内心。
2003年,我骑摩托车发生了车祸,额头上留下了一道伤疤。但就在这年,我带着这道伤疤,通过努力,从中专学校调到了本科院校执教,后来被评上了教授,担任了旅游学院的院长,实现了人生的一次飞跃。去年,我登珠峰,遇险导致残疾,也是这年,我被选举为湖南省政协委员、常委。
我经常想,命运让我不断受伤变丑,甚至残疾,不一定是坏事,也可能是我前进路上的磨砺与考验。回顾这次珠峰遇险,似乎冥冥之中也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现在的我。
我高中班主任老师曾告诫说:“要成功就不要怕出丑,不要怕出洋相。”这句话影响了我一生。我迷茫、彷徨和内心痛苦,是没有走出受伤的阴影,担心出丑、出洋相,害怕他人嘲笑或怜悯,不敢直面伤残。但是,“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手上包裹的纱布总要拆除的。只有足够强大的内心,才有幽默说话的底气,才有信心面对未来。
以前,有同学调侃我的金牙可以卖掉换钱时,我会笑答:“好啊,哪天我卖金牙发财了,第一个请你喝酒庆祝!”当有同事担心我额头的伤疤时,我会坦然回答:“没事,有了这道伤疤,更容易识别我了”。现在,我的手指和脚趾也“与众不同”了,如果你想看,我也会高高地举起双手道:“这是我登顶珠峰的印记,也是我从珠峰保命回家的证明。”
生命如此宝贵,怎能轻易浪费。是的,与付出生命代价、长眠于珠峰的遇难者相比,我这点伤根本不值一提。我知道,所有心灵的内伤都只能靠自己去治愈,我彻底丢掉了手上缠了好几个月的纱布,也丢掉了沉重的思想包袱,直面残疾,笑对未来。
今天的我,十分坦然站在这个舞台,分享我的变化和成长,不再忌讳任何关于伤残的话题,心安理得享受着国家和社会对残疾人的照顾和关怀。这不是阿Q精神,自我安慰,是从被动接受到主动接纳而做出的改变。
今天的我,更加平和、淡定、自信和从容。学生更加喜欢我的授课,朋友更加喜欢阳光开朗的我,家里也增添了更多的欢声和笑语。
一年过去了,除了生活细节上还有些不方便以外,我已恢复如常。2024年五一长假,我再次出征,重返雪山,登上了海拔6178米的昆仑山玉珠峰,这既是华丽的回归,更是全新的开始。
生活依旧继续,哪怕是在原来的轨道上前进,我们也可以换一种玩法,换一种做法。人生总会面临失去,有些伤疤可以留在身上,却不应该留在心里。只有这样,失去,才会变成另一种得到。
我是鲁明勇,一名为登顶珠峰付出8个半手指和3个脚趾的大学教授。希望你也一样,不畏艰险,奋力攀登属于你自己的那座人生珠峰,把失去,变成另一种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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