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忠出书了,出的是沈从文研究的书!
他用略带结巴,真诚到使人不忍的厚道邀我为之作序。这是很困难的事情。理由有三:本人对沈从文研究不透,贸然发言很危险;已经拒绝过很多次写序的要求了,又写是对那些被拒之人的不尊重;自知之明提醒我,写序乃大家所为,本人平凡到“无名”,不敢跻身“序”人的行列。但是,对谁拒绝都不可以对恒忠拒绝。理由又有三:一个学物理科学的人,闯入文学科学的菜园,且种了一洼郁郁葱葱的文学植物,能不称赞吗;一个厚道如泥土一样朴实的人,竟然在思维上有如此创新的动能,是很值得琢磨一下的;私心以为还欠他一笔账。几年前,本人突然迷上摄影,拉他入伙,结果他的立场也不稳,受我蛊惑,打破万般节俭的生活习惯,花了几万元“巨资”添置了设备,跟我游走在穷乡僻壤之间。这一定是他第一次,估摸也是他最后一次“豪华”。想起,总让我内疚,总觉得欠他什么。这次算是还账吧。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恒忠的书是值得一读的,权且做一读后感吧。
沈从文研究从开禁以来,研究者甚多。据不完全统计,从1990年至2007年止,沈从文研究专著达67部之多;公开出版的工具书、论文集、专号达30余部,更遑论研究论文之不可胜数了。但是,可喜的是,在众多研究成果之中,恒忠这本《沈从文的那条河——< 湘行书简>探秘》另辟蹊径,不随流,不重复,更不模仿,将学理分析、地理考证、风俗研究、文学感受、审美抒发,甚至将摄影艺术结合在一起,读来,有兰舍清香,空谷足音之感。
说它是研究专著,不太像。没有高头讲章,也没有引经据典,更没有学理繁复的条分缕析。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这本书的文学批评及理论价值。他从一个阅读者的角度,特别是从一个深入到沈从文作品文字细节和现实考订互为佐证,复活还原的故事中,发乎感觉,止乎理性。他用自己的生命感受贴近沈从文的作品,用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感悟方式,步入沈从文的思想和情感之中。因此,他的理解与学院派从概念出发的理解相比,自有其高明的地方。他的书中,满是这种生命和生命的耳语和对话。在书中,他这样描述
“我既然选择了爱他,就应当将就着自己那一份仍然在燃烧着的良善去觉悟,带着他的传奇与文字上路,踏上这个有我一份悲喜的时代人生去作一次‘生命’问题的访问,于是,我就决心到沈从文幼年沱江戏水的童趣中去寻找,到他悲悯的文字、传奇的生命和那个时代宿命般的哀乐人生中去寻找”。他15次沿着沈从文在《湘行书简》中所描述的线路图,来来回回地走,慢慢细细地品。这样,他对沈从文的人性观、审美观、生命观、战争观和政治观有了超越时代的宏观理解。他不再拘泥于那种以阶级斗争作为整个社会发展唯一形式的思维方式,他认可并理解沈从文大爱无疆的思维高度和大象无形的审美角度。
由此,他开始对沈从文的“希腊小庙”这个基本命题做了深入的思考。他在书的开头就对沈研中的难题开始追问。他写道:
“为什么要认识‘人’”?
“为什么他要反对战争”?
“为什么他要为人类的‘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为什么他想要建筑‘希腊小庙’”?
他认为,沈从文之所以要建希腊小庙,是因为三个原因:第一是现实道德的重建;第二是把引人向善看成文学的使命;第三是他本人要进一步阐释人性的需要。这是他最显出学理分析的地方。更多的则是对沈从文作品的一种感悟性质的分析。他在对“水”的理解上,思维极为开阔,将孔子和沈从文联系起来,他发现孔子对水的理解和沈从文对水的理解极为接近,他们都在赞美水的柔性和顽强。所以,他在沈从文诸多作品中选择《湘行书简》这个写在水边的关于水边人事的作品作为分析的对象。这本书信集,是沈从文沿着沅水上行回故乡时,给他新婚夫人的独特情书,书中述说了溯江而上的水中故事以及记忆中水边产生的感觉。恒忠还有意识地将屈原和沈从文进行对举,以此让人们记住这两位对中国文化有极大贡献,共生于楚地的伟大文学家的历史价值。
他通过细读,通过实地察看,将沈从文“人性观”的由来做了一番梳理。在沅水流域的波澜中,在沿途查阅的历史文献记载里,他认识到这里的人民是如何在艰苦生活中,使生命庄严发展下去的那种可贵韧性,独到地发现沈从文将“人性”上升到“智慧”高度的思想脉络。
他在书中玩起了地理和历史考证。这也许缘起他的理科实证精神。他的这种考证对沈从文文化背景的揭示极有作用。沈从文自己也说过与水的关系。聪明的恒忠自然没有放过这句话,他就真地打起了这条满载着湘西人悲欢离合的萧萧沅水的主意。他在书中说道:“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一条沅水让我产生了太多的疑问和遐想:沅水何以能孕育出屈原、沈从文这样的历经苦难却不忘忧国忧民的人物?他与我们湖湘文化又是一个怎样的关系?占怎样的地位?……唯希望这一组图片与文字能够唤起我们对历史的尊重和记忆,联想到沅水的昨天,记住一个被这条河流滋养而成就伟业的‘信仰生命’的‘人性的’沈从文”。于是,他不仅在开篇专门辑录了沈从文关于水的叙述,他还十数次在这条河水的清波回浪中,按“文”索骥,一道道河滩,一条条水湾进行实地认证,希冀从一派清波中找寻沈从文个性禀赋的来历,找寻翠翠、小翠、金翠之间的关系;找寻萧萧、夭夭命运发展的宿命轨迹。
应该说,他的这一设想是成功的。他制起了地图,将“五溪”的来龙去脉进行绘图,特别是将渠水、潕水、巫水、辰水、酉水五大支流在何处与沅水交汇一一进行了考证,以此展示出湘西多彩独特的文化因子如何沿汤汤流水注入沅水之中,又如何润泽这条流域的景象来,给沈从文湘西作品的探索铺排了背景色彩。他在七星岩、营盘洲、马石,在凌津滩、水心寨、瓮子洞、青浪滩……将考证和联想糅合在一起,以考证为依托,以想象为画面,极为生动地向读者讲述沈从文作品中发黄的故事背景,以及当下这些背景的变迁,将沈从文故事中的人事,延展到喧嚣的现代版图上。这样一来,他的考证推演,使过去的故事复活,使现代的故事回溯。他的考证,让我们知道了九妹在沈从文故事之外延伸的命运;使人懂得沅水流域人们的精神信仰和宗教感情以何为依托,因何而美丽;将沅水沿岸自然条件的生存性艰辛与精神层次的审美性美丽作了对比性考证,使人明了正是这些矛盾悖谬的地方,冶炼锻造了湘西人民的刚毅和浪漫,明白他们祖祖辈辈的胸腔中,为什么总是蕴藏着比富庶发达地区人们更为实际的求生本能和更为超常的大胆想象。他还对“河涨洲和黄草尾”、 “鸭窠围”、“伏波宫”、“九矶”等地名作了细细地辨析,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不同意见;对沅水的源头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特别是对沈从文作品人物语言中透露出的地方口音,他竟能辨别出其中的“麻阳口音”、“凤凰口音”、“永顺、保靖口音”和“泸溪口音”的差异来。这些水磨工夫,加深了作品的历史厚度,为沈从文研究,沈从文迷、沈从文文学线路旅游,提供了一份极有价值的沅水流域线路图。攥着这个图,在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里,将不会迷路。
恒忠还是抒情和叙事高手。在类似考证和历史地理研究的书中,他夹叙夹议夹抒情,文字极为温婉细腻,状物抒情描述俱佳。也许是读沈从文太多的缘故,很多段落,如不加以引号,往往会使人误读为沈从文的作品。可见,沈从文对恒忠的精神影响和文学熏染深至骨髓。有文为证:
“江南的阳春三月,正是湘西崇山峻岭中溪沟清流徜徉、山峦吐绿、虎耳草长得最好看的时节,又绿、又红、又新、又嫩,殷红的颈须四处攀援,肥厚墨绿的叶片上长着柔软绒绒的细毛,泛起美丽的白色花纹。从那里回来的游人感叹说:翠翠不摘虎耳草了,也不在溪边看水中的脸庞洗一把脸,翠翠帮城里人打工去了。有人说翠翠在美发店,在洗脚城;又有人说,翠翠在打苗鼓、唱苗歌……
‘美丽总是愁人的’。到了农历的三月,湘西的杜鹃就要叫了。
这里的虎耳草,还在为翠翠长着。
这里的杜鹃鸟,总为翠翠而歌。”
他的自序和后记就是极好的散文。散见在书中很多地方的描述和抒情,尽管很短,但都字字珠玑,给人清朗而温润的享受。他对“蜂窝岩”的描写,有形象,有思考,还有诗意化的激情表达:“岁月流逝,时代变迁,沅水留下的能够唤起我们对久远的记忆、呼出我们的灵魂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试图让自己想的深一点、远一点:这就是沅水的先辈们用智慧、胆识、身体和力量拼杀的疆场,是沅水人在一个长长的岁月里,用血、用汗、用泪水和灵魂浇铸浸润而成的一块块活化石。她们是沅水的纪念石,人类的英雄碑,船工的墓志铭”。类似这样的书写比比皆是。他能够比较自如地驾驭语言,把一种十分哲学化的思考转换成十分诗意化的表达。他在沈从文研究中,有意识地置自己到一种十分独特的境地:力图活在沈从文的故事中,成为沅水流域那些平凡人们中的一员,那些喜怒哀乐不仅发自柏子、翠翠……也发自他自己的胸腔;他还尽量地将自己的灵魂沉浸到沈从文的思路历程中去,他通过对沅水每一道水文、每一条险滩、每一个故事的细细咀嚼,贴近沈从文,贴近他的每一份感慨、每一份思虑。尽管伟人是浩瀚的,但是,恒忠通过自己的努力,应该说,他已经于沈从文浩瀚的思想中,掬得一捧极有价值的极为独特的思想之泉。
此外,恒忠这部著作中的图片大多是他十数次沅水考察中的另一收获。他虽然眼睛近视,但是,他的镜头忠实地追随他的思考,将沅水流域中的很多细节进行准确地聚焦并忠实地记录下来了。这一批图片,从摄影美学角度来看,也许不够高,但是从影视人类学角度看,非常好。图片的还原性、真实性、记录性一个不缺,能够给读者提供真实的信息,给他们在心灵中还原沈从文作品,提供了想象的基础。
一个真实而厚道的人追索一个真实而厚道的作家,本身就是一部湘西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