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到州文联开会,启军对我说,《神地》要计划编一期志明的纪念专辑,你和他同事,请你逮篇文章。我说,好的。
州文联开会结束,忙于今年的鼓文化节,一下子9月份过去了。
国庆推掉一切杂务,待在家里读野夫的书。
遥想那个距离龙山不过200公里的利川人的传奇经历,细细欣赏与品味那些快意恩仇的文字和笔下奇特劲倔的人物。
启军又打来电话,催稿了。国庆即将结束,要上班了呢,稿子要排印了,写好了没?
今天晚上就写好!是啊,时间那么快。1998年夏,到如今,转眼间老彭离开我们16年了!
回忆老彭,依稀往事,仿佛昨日。
和野夫笔下那些传奇江湖人物比,老彭人生简单,履历平凡,没有传奇,他只是一位和善有趣的同事,一位普通的大学教师。
我与老彭同在吉大中文系任教,当时我担任中文系办公室主任,他是写作教研室主任。我对他的家庭情况略知一二。他脸狭长,偏瘦,留点小胡子,有点驼背,偶尔抽烟,不嗜酒,爱打篮球。打篮球时,有时喜欢出点小风头,就是球一到手,就只想投三分篮,场外观众——那些唯恐中文系不败的“坏人”们,就一个劲地喊“扯大福”“ 扯大福”,在众人怂恿下,老彭自然远远地就投篮,结果十投九不中,但是场内外一片欢腾。他每每上场,打篮球的表演趣味性胜过实际的比赛竞赛性。
他服饰简单,不甚讲究,长年一条绿色的军裤,夏天一件蓝条纹的海军衫,秋天一件红色运动衫,衣袖挽得高高的。大家都称他为老彭。他家住老吉大的时候,妻子没工作,女儿尚幼,领讲师的工资。上有乡下的老父亲,下有一个侄儿读书。日常生活,极为简朴,一日三餐多为简单菜蔬,吃肉则称打牙祭,打牙祭必定有学生到他家一起吃。他家住的是简易两室一厅,才30平米左右,两间房子里除了床、书架、写字台,别无他物,房间里横直牵了几根铁丝,一些衣服、毛巾、绳子、袜子,长长短短地挂在铁丝上。
老彭老家在保靖乡下,家境贫寒,一生多舛。从小母亲过世,兄弟两人,靠父亲一人拉扯成人。他去世那年,他的父亲到吉大来处理后事,穿着一双草鞋。此前,老彭的弟弟也因为疾病加剧,不想拖累家人,以自杀的方式在自家的红薯洞里用一根绳子结束了三十来岁的生命。其子靠老彭供养与盘书,老彭去世那年,这个侄子还在州民中读高中。两个儿子都在自己前面谢世,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以想象老人家内心的悲伤,那该是何等的锥心之痛。但老人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悲伤,他坐在角落,一个人静静地抽烟。过了一会,他走过去劝慰那些悲伤的亲属,说,人生在世,一切都是命里注定,走了好,走了么子都不用想了。老人家那种达观的态度,在老彭身上也是有的。
老彭的追悼会在校内举行,地点就是图书馆旁边新修的实验大楼,这个地方当年是个油库旧址,那时候,吉大外面的的士街还没修建,吉首到乾州的往来车路就直接横贯吉大校园之内。这个油库叫唐家岭油库,因为搬迁,学校征收以后,因地方空阔,就作为临时灵堂。我清楚的记得,追悼会上,众人垂泪,满场呜咽,老彭生前好友向启军,体育学院院长刘少英,都因悲伤过度,现场昏倒在地,我急忙找车派人送他们去了医院。
老彭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他是在长沙因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发病前,他是参加职称评审的面试。那时候,因为没有本科文凭,申报副高职称还要面试。面试官中有湖南师大的凌宇老师,他后来说,彭志明答辩非常出色,专业熟悉,写作突出,答辩完满,全票通过副高的评审。也许老彭有点兴奋,他回到吉大办事处后十分兴奋,但是脑袋有点痛,他计划去洗澡,他也许感觉会出现问题,进浴室前,对同住办事处的吉大同事易小明说,等下我如果没出来,可能出事,你要来看下我啊!谁知道,这话竟一语成谶。等易小明发现他很久未出来时,跑到浴室,发现老彭已经瘫倒在地了。
办事处的同事们,连忙把老彭送到医院,抢救无效,老彭撒手人寰。
老彭运回吉首也是颇费周折。当时长沙因推行火葬,规定所有在长沙亡故者,不准出城,一律火葬。学校办事处的同志们想了一个巧妙的办法,买了一块彩色的蛇皮袋布,遮盖在铁皮棺上,半夜拖出了城,顺利回到了吉首。
老彭身材比较高大,接近一米八的身高。当时学校后勤部门买的棺材有点短,老彭入棺时,头进去了,脚有点伸不直;等脚伸直了,头部又靠到前边档板了。当时不可能更换,主管后勤的孔繁虎处长,拿起一把板斧,几下就把档板劈掉一小层,老彭就刚好放进去了。孔处长说,这是老彭不想走啊,他还没到该走的时候啊。大家听了,暗自垂泪,默默无语。
老彭的出殡可以说是吉大最具特色的送别仪式。当时的中文系有一个业余铜管乐队,名大将军。队长是简德彬,时任系副主任,队员有时任学生辅导员的宋政余,肖松等,还有现在湘西旅游研究院的院长龙忠。大家晚上吹,白天吹,一边吹,一边喝水,一边倒喇叭里的口水。出殡早上,场面壮观,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彭热热闹闹地送上了山。
老彭的坟墓选在吉大对面的无名山上,当初要穿过一条铁路,经过一片田园,无数的菜地,再经过一片桔园。现在那里已经修满了无数的水泥房子,白哇哇的瓷砖屋不断向山顶进军,老彭就厕身期间。
老彭在1989年,因那场时代的风波,受到处理。他说,学校有关部门处理他,也是没有办法,要执行上级的文件精神。他说,我不去,谁去?他很轻松地到后勤部门报到,管理房产和绿化工作去了。
过了一年多,时过境迁,他又回到了讲台。
老彭是一位称职的好教师,他同时又是一位优秀的作家。他宽厚仁慈,爱生如子。他长期担任写作学课程教学,还教大学语文,发表了不少小说、散文。他说,写作不是教学生成为作家,但是通过教学,可以让学生知道怎么写,他将自己发表的文章印发给学生,讲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写。他批改作文最认真,有时候,批阅的红色文字比学生的黑色文字还要多。学生反映他的课有个性,有收获。学生评课,他的课经常得到充分肯定。我现在想来,主要是他经常在课堂平等地与学生交流,尊重学生,褒奖、鼓励学生。他将很多学生的优秀习作推荐发表,学生只要发表一篇豆腐块文章,他就高兴地拿给我看,好像他自己发表的一样喜悦。他长期担任学生文学社团西湘风的指导老师,分文不取,全凭热心和爱心。那些负责的学生经常在家里讨教、编辑,他就留学生吃饭。有时候,没好菜,就说,抱歉啊,老师请你们吃洋芋坨坨。他家里那么困难,但是只要学生向他伸手,他都慷慨解囊,无私帮助。我知道他帮助过几位学生,后来这些学生师恩不忘,知恩图报。有一位龙姓同学,几乎年年过年上坟为他烧纸;有一位李姓同学,捐献了数万元,使其女儿三千顺利完成中学与大学的学业。
我与老彭一起编辑过一本资料书《百年湘西百位人杰》,这是中文系一个集体项目,计划选择湘西近代以来一百位杰出历史人物,进行资料编辑与撰写,分为上下册出版。他写的是沈从文、彭施涤,我写的是叶玉翠和张一尊。后来因多种原因,只出上册,内部印刷,在宣传推荐湘西历史人物方面,这是较早较为系统的一本资料手册。通过编辑工作,我也发现了老彭的组织工作能力与公关能力。我们一起设计了封面与封底,封面选的是一幅山峰高耸的画,画里有一些英雄人物剪影,站成了一道道风景,也类似一座座丰碑。封底是悬崖上攀援的一双手,饱经沧桑,坚忍不拔,永不放弃。
老彭去世后,著名作家李锐听闻后,从太原打来电话,表达悼念与悲伤之意,还特地邮寄来1000元吊唁礼。在当时,这是一笔不菲的厚礼,我们十分感动,也进一步认识了老彭在朋友心目中的地位。
老彭生前写过一篇散文,写自己对女儿的舔犊深情,文章题目记不到了,其中自嘲,写自己身体佝偻,如果下雨,正好可以为女儿遮风避雨。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眼睛湿润,感慨不已。
老彭生前有篇一篇小说,叫《三生无幸》,是1998年他去世后在《芙蓉》杂志发表的,这篇小说以象征与寓言手法,写一个人在阳间不幸,在阴间当牛做马,最后做鸡狗,都是受人宰割,没过一天好日子。这个人生的不幸隐喻,是否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总结呢?在外表匆忙的形色里,有谁知道他内心的苦闷与孤独?这些文字正是他真实心境的流露与表达吧。
诗人泰戈尔曾赞叹生命的莫测与无常:
我相信一切能够听见,
甚至预见离散,遇见另一个自己。
而有些瞬间无法把握。
任凭东走西顾,逝去的必然不返。
老彭是在不幸的现实生存中,不断地遇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吧,所以他才那么早地离开人世,也许这也是一种解脱。冥冥之中,他对自己的命运有着某种预感和解脱的等待吗?解脱对痛苦者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只是,这时间来得太早了,他毕竟只是壮年,还不到五十啊。
憾哉!现在面对老彭的文字,面对他文字组成的思想森林,永不止息的就是对他的敬意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