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故事,读着读着,就变成了自己的故事。
大约是留着长长刘海的年龄,我在书架上无意间翻到《边城》。这一翻,便是多年光阴,入梦难醒……
读沈从文,最先是爱皮胜过骨的。他的文字,煮鱼汤般,以怀抱为锅,以故乡为底料,以深情为柴,火候越大,熬出来的文字愈香愈淡,竟成了朴素明润的奶白色,有滋补安神的功效。他笔下的万物都以最饱满、热情、丰盛的姿态生长着:清澈透明的白河、深翠纤细的竹子、飘满桃花色薄云的天空、慢悠悠的蓬船、朴实善良的乡民……随意一个画面都可定格来做明信片。沈从文描绘青山绿水,也铺垫一场盛大的爱情。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天宝和傩送在翠翠窗前的山崖上唱情歌,刹那间,山摇了,风摇了,天地也摇了,万物都赶来见证这一场花事,见证这简单年代里最奢侈珍贵的浪漫。
年少,读《边城》,总是不喜欢这戛然而止的结局。看惯了电视剧的我,常常误以为任何一个故事皆有开头,结局也必定交代得清清楚楚,男女主角相拥便是此生美满,转身即一别两宽,眼里哪容得下这漫无边际的等待呢?可是沈从文只愿意告诉我:“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他像《西游记》里的太白金星,抚摸着小胡子,笑里写满了天机不可泄露。我恨不得让慢条斯理的时间发疯起来,快进至男主角再现的那一刻,即便浪费时光也好过夜夜垂泪到天明的入骨相思啊!
后来,我看过沈从文许多文字,有感动也有悲戚,但若排资论辈,还是最喜欢《边城》。有人说,世间最难忘的便是初恋的样子,读书亦是如此。不同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反而更为书中暗藏的精魂所动容,也渐渐爱上了这个结局。世事无常,一念花开,一念花落,余生山长水阔,终究要自己撑船荡过回忆的河。花开得太热烈了,结局零落成泥,不如趁着春天尚未散场,将一朵刚刚掉落的栀子花收进木匣中,留得一季的清凉与芬芳。人世间至浓至真的情意,到最后都是沉香默默。
高考填报志愿时,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冥冥中受到牵引般,竟毫不犹豫地填报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吉首大学,从安徽芜湖到湖南湘西,开启了我的第一次远行。我一边行走一边记录,从凤凰到茶峒到沈从文纪念馆,总觉得道路两旁的景象似曾相识,仿佛早已在书中或梦中见过千千万万次。这世间一定是有着某种奇巧的缘分,《边城》是我在某一个清秋不经意遗落的种子,几场春天后,在我的生命里花满枝桠。因为这份绽放的欢喜,所以有了做梦的可能;因为梦蝶化为现实,所以我与湘西,与吉首大学才有了这万水千山的深情。
在湘西住久了,慢慢地从书本中走出来,不再苦苦追寻沈从文笔下的风景,而是真真切切地爱这里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每一朵小花。不知道从哪一个美妙的时刻起,自己也化为一个行走的意象,融进《边城》里。这本书给了我关于爱的启蒙,读着读着,最后就变成了自己的故事。
沈从文说:“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翠翠留给未来的依旧是那个天真活泼的背影,而沈从文却在三十年前将自己永远地封存在了过去。这么多年,无数人来拜谒沈从文,尝试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把血液与沱江融为一体。而今夜,我不问那深深浅浅的乡愁,不问这让人情动的文字背后错综复杂的意义,我甚至忘记了名姓和远方。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沉默,情怀被夜风捂暖,月光轻轻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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