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沿着蜿蜒盘旋的山路,沈从文由常德进入沅陵。这也是他离乡十余年后再一次来到沅陵。那时,这条路在他笔下是这样的:“公路在山上与山谷中盘旋转折虽多,路面却修理得异常良好……”(《湘西•沅陵的人》)当时的他不知有没有想过,70多年以后,由常德到沅陵,旅行者走的是一条连接湖南省省会长沙和湘西的高速公路主骨架——常吉高速公路。进入沅陵的高速路口上,有一块广告牌,“沅陵,美得令人心痛”八个字将沅陵带向世界。穿梭而过的不计其数的旅行者,哪怕没有到沅陵看看,也不免对这句话产生好奇,由此在心中留下一点印象,待到时机成熟,兴许也会到沅陵走走。一个人、一篇文章、一句话,给一个地方带来怎样的影响力和辐射力?由此可见一斑。
沅陵,是沈从文建构的湘西世界中一个重要的地标。梳理历史不难发现,沅陵与湘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战国时期楚国在沅陵置黔中郡,为秦朝“三十六郡”之一,所治地区包含现在的大湘西区域。汉高祖5年在沅陵置县,历为郡、州、路、府、道和湘西行署治所。沅陵也曾是大湘西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中心。沈从文熟读湘西历史,青年时也曾用双脚丈量过湘西的土地,对湘西有着特殊的理解和感情。沅陵,就是他湘西世界的一个缩影和表征。
1917年,15岁的沈从文投身行伍,第一次到辰州(即沅陵)城,他说:“我很满意那个街上,一上街触目都十分新奇。我最欢喜的是河街,那里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有无数小铺子,卖船缆,硬木琢成的活车,小鱼篓,小刀,火镰,烟嘴。满地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总去蹲到那里看一个半天,同个绅士守在古董旁边一样恋恋不舍。”(《从文自传•辰州》)初入社会的沈从文对一切感到新鲜,更何况他所到的地方是历史悠久、文韵醇厚,素有湘西门户之称的沅陵。那时,他常常跑去南门码头边,看着穿行于沅水的船只。一个因幼时痼疾而身材消瘦的少年,彷徨于沅水边,消磨着时光。又或者在这流逝的时光里慢慢收获到一些体悟,使他将来投身另一个世界时,得些不同感触。
1934年,人近中年的沈从文,忧心忡忡急于还乡探望病重的母亲,再次经过沅陵城郭。他的人生相较第一次来时已然成功。这时的他已经很有了些名气,又娶了追求多年的名门闺秀为妻。但目睹故乡人事,加之多年都市生活所感,他却有一些隐忧在内心滋长蔓延。他说:“我有点忧郁,有点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缥缈快乐的橹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码头停泊,歌声在黑暗中流动,从歌声里我俨然彻悟了什么。我明白‘我不应当翻阅历史,温习历史’。在历史前面,谁人能够不感惆怅?”(《湘行散记•老伴》)他在惆怅些什么?一种对于“美丽总是愁人的”(《从文自传•女难》)独特认知使他超越了一般观念而对故乡的前途感到忧心。
时隔四年,世事变迁。形势所迫被逼南下的沈从文再次经过沅陵。这时,他的大哥沈岳霖已在沅陵城里修了新居“芸庐”。已为人父臻于成熟的沈从文在这个“沅陵住房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湘西•沅陵的人》)小院子里感受着沅陵。“凡到过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从自然风物的秀美上得到补偿。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实不俗气。”(《湘西•沅陵的人》)。沅陵秀美的风景,沈从文已经感受过多次,倘若再以这美作为论调,在沈从文看来大抵是对故土的不尊重和敷衍。最终,“什么唐人宋人画都赶不上,看一年都不会讨厌”的沅陵,在沈从文的笔下成了“一个美得令人心痛的地方”。而这,也是沈从文对故土之美的一种独特关照,是他对故乡未来命运的一种预感和担忧。
沅陵,作为一个重要的符号,和其他符号一起成为沈从文展示湘西形象,建构湘西世界的凭借,也是他以一个乡下人姿态关照都市和都市人的依托。在这些符号的书写中,沈从文融入了自己独特和客观的思考,使他对湘西的书写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故土的书写,而成为对故土命运的思索和烛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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