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我们的田野点是雅酉乡高务村。我们在太阳下爬坡,翻山越岭,去找会唱歌会讲故事的苗族“巴岱”(苗巫师)。但我们的运气不总是很好。很多村民,早早就上了山,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烟草地里,包谷地里,红薯地里。留在家里的多半是老弱病残和用汉语半天无法沟通的老祖母老外婆。
腊尔山夏天的天空一如既往的湛蓝,高远,纯净,透明。阳光炙热金黄,白天火辣辣的,入夜却极沁凉。风丝丝地吹来,柔和得不易觉察。当夜晚来临,村庄是静谧的,灯光昏昏如萤火虫,从沉重、乌黑的老房子里透出来,若有若无。恬噪了一天的蛙声渐渐停息。我们就这样在屋檐下聊天,喝着从昆仑山沿路采下的自制的雪菊花茶。没有蚊子,却有三五只狗在不远处溜达,偶尔抬眼看看我们,不惊不怪,我们的笑声没有打搅到它们。
我们住在村小学。有一个大大的操场,经常一群孩子、一群狗、一群鸡鸭在这里来来去去。老师们放假回家了,他们的房子空出来给我们住。房子里简单得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课桌。吃饭,就在村小学那间厨房里,自己做。在这个小村,有钱也没地方用,没有商店,也没有卖菜的。从哪儿弄菜来吃,这是个问题。但我们很快就适应了。想想看,菜都长在山上。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和欢宜同学开始了行动,大模大样爬到坡上去摘红薯叶和南瓜叶。想到一年前在邻乡排门村调查时,我们也是这样的。那时地里种的菜因为干旱都枯死了,村里人成天吃干辣椒下饭。我们就跑到山上去摘新鲜的红薯叶和南瓜叶。乡下的红薯叶和南瓜叶那是漫山遍野啊,干旱对它们似乎并不影响,几分钟就可以把一盘菜搞定。常常有热情的村里人给我们指路,说哪个坡上的红薯叶和南瓜叶长得好。我们邀请村里人和我们一起吃,可他们总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说,不吃,不吃,这些都是喂猪的。我们吃着,心里想,在乡下做一头猪多幸福啊!
这样我们很顺利地偷到了很多猪吃的东西。真是大获全胜啊!还被一个老头赠送了一个南瓜,被一个妇女同志赠送了一把长豆角,被另一个妇女同志赠送了几根苦瓜。说到南瓜,是这样的:在采访回来的路上,我们在一蓬瓜架前停住了。欢宜同学对着一个金黄大南瓜指指点点,嘀咕说,好大的南瓜啊,结得这么好!这时候我们真没有什么不良企图。一个老爷爷过来了,冲着我们大吼:“要不要?要不要?你们要不要?”我和欢宜同学只迟疑了半秒钟,马上跳起来,声如洪钟:“要!要啊!”老爷爷遂放下手中的饭碗来帮我们摘瓜。南瓜藤太粗,一时半会没摘下。我遂飞快地从包里拿出一把小藏刀(呵呵,它已跟随我多年,往往在关键的时候发挥作用),唰唰唰,几下就把问题解决了。真是削藤如泥啊!我们兴奋地扛着南瓜回家,谋划着吃完这个南瓜再去谁家的瓜蓬前指指点点。
一个大清早,见村里的桥头等了好多去禾库赶场的人。一辆大卡车呼哧呼哧开过来,便有人争先恐后爬上后备箱。车并不急开,还要多等几个人。这时,车上一个中年男子唱了一首苗歌,翻译过来大意是:听到你唱歌的声音,好象雨水落下的声音;春天的雨水落下了,落在了我的瓜里。是我听到的最简单也最美好的情歌。这时又见一八旬老太背着半袋子黄豆要爬车去镇上卖,我问阿婆黄豆多少钱一斤,什么?两块钱一斤?这么少?两块五吧,两块五我全买了!阿婆只当遇到了一个傻子,乐呵呵地叫孙子把黄豆全部送到了我们住的学校,把多出来的几块钱奖给了她的孙子。这孙子拿着钱,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阿婆也颤巍巍地回家了。这时车上已有人 20余,猪 3头,羊 2只,另有已经杀好的肥猪一头,切成两边,挤在人堆里,车终于启动了。
为了让同学们有充分的时间整理材料,我成了全职厨妈,并恪守自己的做菜原则,那就是营养基本不差,情节有点雷同。这不能怪我,原材料有限唦。有一天,我连续做了两餐黄豆煮肉,被同学们批评了,于是改了个花样,把炒熟的干黄豆用锅盖装着直接盛到桌子上,吃吧,同学们,黄豆干锅。
有天晚上11点,我们从高务村邻近的禾若村走路回家。因下午去,未遇;晚饭后又去,仍未遇。这时村中有热心人自愿帮我们找那巴岱。终于在一家有电视的人屋里搜出三个醉汉,指定是他们师徒三。在巴岱隆老懂简陋的土房子里,我们的采访十分艰难。因为语言问题,也因为师徒三都喝了酒,但终于搞定。回来顺路摘了三个包谷,几颗辣椒。居然没有犯罪心理,还一路高歌,真是人心不古啊!山路崎岖,杂草丛生,又怕蛇,幸得一村民在前面带路,我则自高奋勇垫后,有什么办法呢,得保护我的女生。忽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回头一看,什么都没有。一会儿又觉得背后凉嗖嗖的,回头一看,又什么都没有。这样胡思乱想,就决定不如我们做点东西吧?于是我们就偷了上述那些东西,果然心满意足,不再胡思乱想了。
一天中午,我躺在床上养神,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倚在门口,脆脆地叫一声,老师!你不知道她有多可爱:头上扎一只冲天小刷,一个手指头含在嘴里,另一只手拿着一只烧得黑乎乎的包谷棒子。我问她,小朋友,你几岁了?她拔出含在嘴里的那根手指头,伸出三个手指头,清晰地大声地说,两岁!我差点背过气去。然后她扬了扬手中的黑包谷,热情地跑到我跟前,掰下一粒包谷籽伸到我嘴前,老师,你吃!你说我是吃还是不吃呢?呵,祝贺你答对了,我当然是美滋滋地享受了。
村里有两条小溪在桥下交汇,一条从扪岱村来,一条从哪里来搞不清,汇合后向禾排村方向流去。问了很多人,竟都不知道这小溪叫什么名字。小溪里有鱼,一村民用竹竿在溪里钓鱼,旁边一个竹篓子。我们提高嗓门喊:“喂!渔大哥,卖点鱼给我们行不?”渔大哥斩钉截铁地说:“那不行,鱼不卖!”不过,渔大哥犹豫了一阵说,“你们要的话可以送点!”你相信吗?还真被我们碰上了。不禁感叹,幸福指数很高啊,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太自然,让人太不好意思啦。中午就吃青椒炒鱼。可惜不多,嘿嘿,总得给渔大哥留一点嘛。
某次,我们采访完妇女主任,一个女生要和她们家的丝瓜照相。女生说,好大的丝瓜!很少见过耶。妇女主任很高兴,问我们要不要,同学们的回答异口同声,“要!要啊!”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弟子!不仅仅是这个大丝瓜,几个小丝瓜和几根苦瓜也一同惨遭劫杀,被同学们扛回家了。又一次,走路去禾排村,路经几天前摘过红薯叶的地里,漂亮的女主人正在地里薅草,看见我们就对我们喊,你们不要这些叶子了吗,没事来摘啊!我们激动不已,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们会来摘的!想到那天她正在喂猪,我和她聊天,问她,妹,你家几个伢?她说三个,我看了看猪说,养了这么多的猪!立马被学生爆出狂笑,版本演译成,陆老师问,你家几个伢啊?答曰三个,陆老师就说,哇,养了这么多的猪!
一个专程来看望我的朋友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年年去乡下了。我问为什么?他说,适合你这种头脑简单又贪图享受的人,求知享乐两不误。我的愿望是,在常态的熟悉的生活之外,有另一种生活,一个陌生的环境,一群陌生的人。我在这里,进入另一种状态,慢慢,了解他们,和另一种生活。这时候我的心是敞开的,平和的,宁静的,也是真实的,惬意的。我需要这样的生活,还好,仿佛唾手可得。好日子诚实而平凡。
回来经过禾库镇,时逢赶集。小街上早早就满是忙碌的摆摊的人,下货物的车随意停着,车已过不去了,赶紧问什么时侯通车,一个大哥很认真给我指了条小路,说可以绕过去。确实是小路,一路又问了几个人才绕出来,但每个指路人都很热情。腊尔山苗族人还是那么淳朴,象昨天的包谷烧味道,感觉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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